首頁
1
無境選讀
2
無境專欄
3
無境選讀
4
【楊明敏】瑪麗蓮夢露 ── 一個偶像的死亡5
https://www.utopie.url.tw/custom_128452.html 【楊明敏】瑪麗蓮夢露 ── 一個偶像的死亡 【楊明敏】瑪麗蓮夢露 ── 一個偶像的死亡 瑪麗蓮夢露 ── 一個偶像的死亡翻譯者:楊明敏本文翻譯自安德烈.葛林(André Green):精神分析工作的迷思與醒悟(illusion et désillusion du travail psychanalytique)一書中的前言 “他們共同治療的病人死後未幾,米爾頓.韋克斯勒(Milton Wexler)和賴夫.葛林森(Ralph Greenson)打算為比佛利山莊精神分析研究基金會,籌組一個研究的計畫,以及出版一本書,專門探討精神分析的各種失敗。這本書始終沒有落筆完成。”——米雪.史奈德(Michel Schneider):瑪麗蓮夢露最後的晤談(Grasset et Fasquelle, 2006, p.223) 1962年8月5日的前一夜,瑪麗蓮夢露的死訊傳開之後,美國甦醒了,整個世界也隨之吃驚,這是則令人震驚的噩耗。突然間,謠言像是譫妄。死了?怎麼死的呢?是不是因為藥物過量呢?是不是自殺呢?還是因為想讓她保持緘默,因此而被謀殺?或者,在接受了不當、糟糕的醫療,特別是她的分析師,那位鼎鼎大名的葛林森(Ralph Greenson)的治療之後,才香消玉殞的?然而,在她離世之前幾小時見過她的人,都認為她充滿了活力,一點都沒想死的念頭。 前一晚,非比尋常,她沒有談情說愛的約會。很少人知道她對未來有何計劃,她顯得已準備好要和眾多的愛人們分手,她的確曾向“統統”(Prez,總統,president的暱稱),她是這麼稱呼他的,表達“再見”的意圖,但是她也一直與他的弟弟鮑伯.甘迺迪(Bob Kennedy)持續曖昧的關係直到最後。身為司法部長的他,難道不擔心和他相關的緋長流短會透露了什麼嗎?葛林森本人,有沒有捲進某些不為人知、應該要保持秘密的陰謀呢? 瑪麗蓮夢露(M. Monroe)曾經明白表示要離開她的分析師,只是尚未下定決心。在這些神秘的情況下,我們無法宣稱看清楚了什麼。她的死亡,對無名的大眾一直是很令人震驚的消息,而也是這些大眾一直擇取、彰顯和崇拜,但也同時也一直忽略著她,因為,有人能說他了解瑪麗蓮夢露是誰嗎? 她和葛林森進行精神分析有三十個月,人們對於這段治療有種種的臆測。眾所周知,葛林森並沒有自限於“古典精神分析”的操作,他監督她在專業中是否投入,是否準時登上舞台,也監視她的藥物治療,並且雇用爾尼斯.莫瑞(Eunice Murray),身兼數職,包括獄警、護理長、委任間諜,針對她的服藥以及各種行徑的掌控。 瑪麗蓮的真名是諾瑪.珍.貝克(Norma Jean Baker),出生未幾就被罹患有精神病的母親拋棄,父不詳,她從未冠上可能是生父的姓氏莫特森(Mortensen)。當她的母親被宣判無能照顧女兒時,她將女兒託付給一位朋友葛雷絲.麥基(Grace Mckee),以一種“我叫你滾就得滾”的方式照顧她,在八歲時又將她還給她母親。成長在孤兒院期間,她習慣性地聲稱她的母親已經死亡,毫無疑問地,她日後也偏好別人也認為她是如此長大的,她被迫在中學教育完成之前,基於經濟的考量而結婚。雖然如此,她對知識的探索充滿了巨大的好奇,也閱讀了不少重要的文學作品。 青少年時期,她客串當模特兒,當極度焦慮時,她的舉止就像被拋棄的小孩、孤兒一般。無疑地,她有著早熟的性,並非基於個人的好奇與興趣,而是她很早就知道,男人對她的期待就是如此。她的第二段婚姻對象是棒球明星喬.狄馬喬(Joe DiMaggio),非常真摯地愛她直到最終。與他離婚之後,又下嫁給啞瑟.米勒(Arthur Miller),雖然她認為他太過冷淡,但是她盡其所能想讓他快樂。她只知道性的沒被滿足,她應該曾向葛林森承認,既使她有許多愛人,但是沒有過性高潮。安德.得.迪安尼斯(Andre de Dienes)是眾多愛人當中之一,是她的攝影師兼朋友。必須要更精確地說,瑪麗蓮害怕電影,因為她必須要說話,所以她更加喜歡攝影,甚至包括了色情照片(她當時二十二歲),這些照片賣得很成功,而且售價不菲。迪安尼斯對她說:“看來不止性感,而且齷齪”。她屈服於這種遊戲中,但一再強調想成為一名藝術家,而不是淪為性的困獸。在這種等待中,她一再地失望挫折。 當她死時,她的母親葛拉蒂.貝克(Gladys Baker),什麼也沒表示。她也許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宣稱她的母親已經死亡多時。 她的個人野心是什麼呢?我們得見,在戲劇演出當中,她想要詮釋偉大的角色,包括馬克白夫人。她的夢想是與勞倫斯.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共同演出。後者也認識了許多非常神經質的女演員,並且已跟費雯.麗(Vivien Leigh)結婚許久,也就是在慾望街車當中飾演難以遺忘的布蘭琪.杜博伊斯(Blanche Dubois),而且她也是葛林森的病人。瑪麗蓮也想要獲得布蘭琪.杜博伊斯的角色,但是沒有得逞。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很討厭她,只給她一則建議:“過於性感的模樣”,她被歸類為招蜂引蝶的女性,在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執導的關於佛洛伊德的電影中,沒有得到扮演賽西爾女士(Frau Cecile)的角色,人們也不給她演出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發瘋的妻子賽爾達(Zelda)的機會(美麗與毀滅,1959)。在她許多著名的愛人當中,必須要提到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他也是葛林森的病人),他是甘迺迪家族的朋友,也是介紹女性給約翰.甘迺迪(John Kennedy)的提供者。她與辛納屈直到1962年,才斷絕來往。有時,她在鏡前度過數小時,質問自己所為,喃喃自語道:“我在看她”。她向來非常確定對電影的畏懼,是和說話息息相關的,在鏡頭前必須要說話,令她恐慌。她有習慣說道:“電影呢,就像性行為,對方藉由你的身體展演各種你不在其中的幻想…我從來不屬於任何事物、任何人,只是感到害怕”。她自比里爾克(Rilke),他曾寫道:美是恐怖的開端。 由於演藝專業使然,她尋求了精神分析的協助。她持續參與演員訓練班的課程,李.史塔斯伯格(Lee Strasberg)深信精神分析,並且利用它於授課當中,因此將她轉介給瑪格麗特.歐鴻伯格(Magaret Hohenberg),一起分析了五年。她接著與瑪麗安.克莉絲(Marianne Kris)做分析,後者是佛洛伊德(S. Freud)家庭小兒科醫師的女兒,被佛洛伊德分析過,是著名的分析師與安娜.佛洛伊德(Anna Freud)的摯友。瑪麗蓮離開美國東岸時,被她轉介給賴夫.葛林森。後者是精神分析界當中顯赫的人物,可說是美國西岸最有名的分析師。他的病人中有許多是好萊塢的巨星,聲名遠播,與演藝界過從甚密。常常造訪20世紀福斯公司(Fox)的片場,並被支薪負責督促瑪麗蓮遵守承諾合約,他也在控訴電影製片人的法律訴訟期間支持著她,並且審閱她演出的電影的劇本與場景,和許多受不了瑪麗蓮善變與難以預測的性格的導演們有密切關係。有許多執導她演出電影的導演對她深惡痛絕:喬治.庫克(G. Cukor)和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特別如此。但是當她死時,他們又倍感惋惜。葛林森曾被稱為“屠殺女性的男人”,恪遵不能有性行為的規定,人們從未譴責他在身體佔了瑪麗蓮的便宜,既使後者可能提供如此的機會。他以開立處方、開藥等化學治療的方式,例如:鎮定劑或安眠藥等,補足精神分析的治療。瑪莉安.克莉絲讓瑪麗蓮到紐約的佩恩.惠特尼精神病院(La Payne Whitney Clinic)住院,但瑪麗蓮非常難以接受這種處置,她因此而呈現了暴力的一面,最後是經由喬.狄馬喬的介入才使得她得以出院。她日後寫信給葛林森,訴苦並抱怨著難以忍受的孤獨。而葛林森這方面,則表示對她客體關係的空虛,以及她對女同志防衛的劇烈程度,倍感驚訝。然而,瑪麗蓮有過兩次同性戀的經驗,其中一次是與瓊.克勞芙(Joan Crawfor)有關,後者常常令她不開心。 我認為她嘗試考驗著她的性,而從來沒有找到令她滿足的性。她對男人的性的侵犯與囚禁,沒有太多抵抗就屈服了,甚至是陌生的男性,而常常自稱為“妓女”。她受苦於因為有個弒嬰的母親,以致永遠無法被治癒的孩子的感覺。她接受協助葛林森的安格柏格(Engelberg)醫師所施予的化學藥物治療,往往是寧必妥(Nembutal 1譯註)。在她死後的調查中,有位調查者的結論是:明顯的謀殺,立此為證。 認識她時,大約五十來歲的葛林森對這些有何看法呢?本名為羅密歐.葛林史澎(Romeo Greenschpoon),有位攣生妹妹茱麗葉(Juliette Greenschpoon),是位音樂家,而葛林森常是她的小提琴的伴奏。和史達凱爾(W. Stekel)有第一段的分析,後者常常和佛洛伊德意見不同,而被排除,接著接受分析於菲尼凱爾(O. Fenichel),他在美國對於精神分析理論的置啄主張有非常權威的位置,最後和法蘭西斯.德里(Francis Deri,她是恩斯特.奇慕耳E. Simmel的學生)工作。 葛林森有一大群赫赫有名的人士作為他的顧客:彼得.羅(Peter Lorre)、費雯.麗、英格.史蒂文斯( Inge Stevens)、湯尼.寇替斯(Tony Curtis)、法蘭克.辛納屈 …他向瑪麗蓮提議到她家做分析,後來,是到他家。瑪麗蓮逐漸成為葛林森家中非常熟稔的人,按照後者的看法,是要提供給她所缺乏的。她成為了希達.葛林森(Hilda Greenson),分析師妻子的朋友;也成為了他子女的朋友,逐漸地非常依賴這個家庭。 事實上,葛林森非常鍾情於電影。日後他坦承一直有隱密的慾望,想成為導演。他將一件事實減低到最小的程度:他部分地參與瑪麗蓮主演的電影中的場面調度與劇本,而她也無意識地?為他扮演了角色。他和福斯公司緊密合作,每當瑪麗蓮的舉止造成嚴重的問題(試鏡時遲到不來),就會通知他。他的搭檔,米爾頓.韋克斯勒,注意到這種情形並試圖警告他。根據米爾頓的了解,葛林森的方法註定要失敗,他企圖要彌補的種種,無邊無界;此外,他覺得葛林森想提供給瑪麗蓮—一個寄養家庭,此舉只會讓他的病人,歷經在幼年時就失去的種種,覺得更為痛苦。但是葛林森篤定地認為他的選擇是正確的,而不願意聽別的意見。另一方面,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接受安娜.佛洛伊德的認可與支持,他與她的關係很密切。 最後,他找了馬克思.蘇(Max Schur),分析師同時也是佛洛伊德的個人醫師,為他再做分析,蘇接受了這要求;但這還不夠,實際上發生的是,葛林森對瑪麗蓮的依賴日益加深,他因此而決定與妻子遠遊歐洲,瑪麗蓮很難承受這點。葛林森必須要與她保持某種關係,給她一只代表騎士的棋子,作為過渡客體。她的愛人們沒法子幫忙,而她強烈要求他歸來。如果我們環顧一下瑪麗蓮的愛人們,這當然包括了她歷任的丈夫:喬.狄馬喬、亞塞.米勒以及其他固定交往的愛人們:安德.得.迪安尼斯、法蘭克.辛納屈、尤.蒙頓(Yves Montand),後者拋棄了她,因為她就像無理取鬧,極端不成熟的小孩。其中有一人特別值得注意: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從未成為她的愛人,她說不想與他上床睡覺,而是愛他如同一位父親。她從一起拍攝亂點鴛鴦譜(Désaxés)時,便認識他了,也承認在拍攝期間對他有過真正的、肉體上的感覺。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曾是她的愛人,狄恩.馬丁(Dean Martin)也是。在與亞瑟.米勒結婚時,有次在拍攝過程中流產過一次。性對她的並沒有太大效果,她無法越過性冷感的障礙。她曾將自己委身給陌生人(計程車司機),要求肛交,但也沒有特別刺激的感受。她等待著有人對她說她是有個靈魂的,而這靈魂允許她“獻出她身體的一部分”。 最後,在這長長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單中,甘迺迪兄弟也上榜。她曾在約翰甘迺迪總統的生日宴會上高歌:生日快樂,總統夫人賈桂琳(Jackie)刻意避免出席(1962年五月)。瑪麗蓮身著晚禮服,價值六千美元的所縫製的服裝,使得她的出現異常耀眼。彼得.勞福德(Peter Lawford)稱她為:“故瑪麗蓮夢露“(The late Marilyn Monroe),是語帶雙關的表達:“總是姍姍來遲的”,同時也是“引領企盼造成騷動的” 瑪麗蓮夢露。她不得不屈服在這些神秘氣氛的環境下,有人甚至歸咎於葛林森,認為他與鮑伯.甘迺迪有串通勾結。基於專業的守密,保持著極有正當性的沈默,這點對他的壓力非常巨大。 她的葬禮是由喬.狄馬喬籌辦,他對她的愛是毫無疑問的,被邀請參與的人士,與電影界的人員毫無瓜葛。在她死前不久,米爾頓.韋克斯勒清楚地明白了,源自葛林森的反移情,是有結構的。也就是說,各種關係的層層堆疊,以致於無法拆解。在這個社交圈中緊密連結的份子之間的關係,呈現在下面的圖表中,是一種內婚制的關係(endogamique),分析關係中的中立(neutralité),往往要屈就這些成員在媒體上廣為流傳的、泛泛意見與形象。對於瑪麗蓮的死亡,倍受影響的葛林森有種感覺印象,她確實是擺脫他了,而這對她會比較好,而且她早就計畫好要離開他了。她似乎說,她找到解決之道了。 她終於了解什麼是精神分析,也就是各種(自由)聯想所具有的最重要角色,但是,在分析情境中她無法提供話語、字詞。她因此決定獨自錄製錄音帶,然後來到分析場所時才對葛林森播放。她不再害怕無話可說,但卻無法和移情的客體對象做連結。思考與說話,無法同時並進。為了克服成為毀謗的對象,葛林森必須要如此稱呼瑪麗蓮:“我的小孩,我的痛苦,我的姐妹,我的不講道理” 要如何看待與思考這個分析的失敗呢?首先必須看出,瑪麗蓮可能不是精神分析所能協助的,她可能過早的、過於深沈的遭受到難以被治癒的創傷,也因此難以承受分析中必須要有的挫折。她竭盡所能,運用各種方式來抵消挫折引發的致命影響。不用多說,她不曉得什麼是愛,不認為自己可以成為母親,和自己的母親一直有著嚴重的情感兩歧(ambivalente)。她很擔心會重複母親對她所做的種種。在她令人驚豔的成功的背面,只有失敗的感覺,而這是與她自我的理想(idéaux du moi)比較後的結果。她不相信任何人對她的愛,長期以來,她受制於畏懼害怕。她的美使得她成為獵物,而非愛情的保證與信物。她從來都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也不認識自己的母親;而她的母親,由於精神病的折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代理她母親職務的每個人,輪番地拋棄她。最後,她是個如假包換的孤女,找尋著她不認識或者瘋狂的父母親。 葛林森認為她的不幸來自於枉然地等待著父親,也許是吧!但是他似乎忽視了有關病態的母親與小孩早期發展的匱乏,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不曉得如果他有這方面的認識,如果他整合吸收了威尼考特(D. W. Winnicott)的想法,事情是否會有不同結果。也許什麼也不會改變吧!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專業態度將會大受其利。安娜.佛洛伊德作為佛洛伊德的女兒,被認為是他思想的合法繼承人,曾接見過瑪麗蓮數次,並且給葛林森一些建議。英國的精神分析必須要提供意見給美國的精神分析,對此,我們無法確定這是否是個最佳的選擇。因為,我們必須坦承美國的分析師們,花了許久的時間,才理解威尼考特的想法。對他們而言,威尼考特被當作克萊茵主義者(kleinien),這種看法是我們所有能做的當中,最糟糕的一件事。當瑪麗蓮想要諮詢這專業中最傑出的人時,她便自然而然地找上了安娜.佛洛伊德,也因此沒有什麼巨大的收穫。而安娜.佛洛伊德有關這事的筆記當中,也透露著極度的平庸無奇。這一切的發生,按照我們的期望,其實可以有更好的結果。 瑪麗蓮是個典型的,精神分析治療失敗的代表例子。她的命途多舛,連番遭逢命運災難的打擊,與丈夫們、愛人們屢屢失敗的愛情。她喚起了我們的愛,但是沒有人願意為此付出代價。她是個典範的、殉道的、犧牲的形象與代表,她常存在我們的記憶當中,頭上帶著我們憐憫與同情的光環1。 1譯註 戊巴比妥鈉,安樂死所使用藥物。 1本文中許多紀錄受惠於米雪.史奈德(Michel Schneider)的“瑪麗蓮夢露的最後晤談“(Marilyn Monroe dernière séances ,Pais, Grasset et Fasquelle, 2006)一書,對這方面有進一步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這書。 關於作者楊明敏精神科醫師、巴黎第七大學精神分析博士、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PA)精神分析師
https://www.utopie.url.tw/ 無境文化 精神分析系列


瑪麗蓮夢露 ── 一個偶像的死亡

翻譯者:楊明敏


本文翻譯自安德烈.葛林(André Green):精神分析工作的迷思與醒悟(illusion et désillusion du travail psychanalytique)一書中的前言




“他們共同治療的病人死後未幾,米爾頓.韋克斯勒(Milton Wexler)和賴夫.葛林森(Ralph Greenson)打算為比佛利山莊精神分析研究基金會,籌組一個研究的計畫,以及出版一本書,專門探討精神分析的各種失敗。這本書始終沒有落筆完成。”
——米雪.史奈德(Michel Schneider):瑪麗蓮夢露最後的晤談(Grasset et Fasquelle, 2006, p.223)

1962年8月5日的前一夜,瑪麗蓮夢露的死訊傳開之後,美國甦醒了,整個世界也隨之吃驚,這是則令人震驚的噩耗。突然間,謠言像是譫妄。死了?怎麼死的呢?是不是因為藥物過量呢?是不是自殺呢?還是因為想讓她保持緘默,因此而被謀殺?或者,在接受了不當、糟糕的醫療,特別是她的分析師,那位鼎鼎大名的葛林森(Ralph Greenson)的治療之後,才香消玉殞的?然而,在她離世之前幾小時見過她的人,都認為她充滿了活力,一點都沒想死的念頭。 前一晚,非比尋常,她沒有談情說愛的約會。很少人知道她對未來有何計劃,她顯得已準備好要和眾多的愛人們分手,她的確曾向“統統”(Prez,總統,president的暱稱),她是這麼稱呼他的,表達“再見”的意圖,但是她也一直與他的弟弟鮑伯.甘迺迪(Bob Kennedy)持續曖昧的關係直到最後。身為司法部長的他,難道不擔心和他相關的緋長流短會透露了什麼嗎?葛林森本人,有沒有捲進某些不為人知、應該要保持秘密的陰謀呢?
瑪麗蓮夢露(M. Monroe)曾經明白表示要離開她的分析師,只是尚未下定決心。在這些神秘的情況下,我們無法宣稱看清楚了什麼。她的死亡,對無名的大眾一直是很令人震驚的消息,而也是這些大眾一直擇取、彰顯和崇拜,但也同時也一直忽略著她,因為,有人能說他了解瑪麗蓮夢露是誰嗎?
她和葛林森進行精神分析有三十個月,人們對於這段治療有種種的臆測。眾所周知,葛林森並沒有自限於“古典精神分析”的操作,他監督她在專業中是否投入,是否準時登上舞台,也監視她的藥物治療,並且雇用爾尼斯.莫瑞(Eunice Murray),身兼數職,包括獄警、護理長、委任間諜,針對她的服藥以及各種行徑的掌控。
瑪麗蓮的真名是諾瑪.珍.貝克(Norma Jean Baker),出生未幾就被罹患有精神病的母親拋棄,父不詳,她從未冠上可能是生父的姓氏莫特森(Mortensen)。當她的母親被宣判無能照顧女兒時,她將女兒託付給一位朋友葛雷絲.麥基(Grace Mckee),以一種“我叫你滾就得滾”的方式照顧她,在八歲時又將她還給她母親。成長在孤兒院期間,她習慣性地聲稱她的母親已經死亡,毫無疑問地,她日後也偏好別人也認為她是如此長大的,她被迫在中學教育完成之前,基於經濟的考量而結婚。雖然如此,她對知識的探索充滿了巨大的好奇,也閱讀了不少重要的文學作品。
青少年時期,她客串當模特兒,當極度焦慮時,她的舉止就像被拋棄的小孩、孤兒一般。無疑地,她有著早熟的性,並非基於個人的好奇與興趣,而是她很早就知道,男人對她的期待就是如此。她的第二段婚姻對象是棒球明星喬.狄馬喬(Joe DiMaggio),非常真摯地愛她直到最終。與他離婚之後,又下嫁給啞瑟.米勒(Arthur Miller),雖然她認為他太過冷淡,但是她盡其所能想讓他快樂。她只知道性的沒被滿足,她應該曾向葛林森承認,既使她有許多愛人,但是沒有過性高潮。安德.得.迪安尼斯(Andre de Dienes)是眾多愛人當中之一,是她的攝影師兼朋友。必須要更精確地說,瑪麗蓮害怕電影,因為她必須要說話,所以她更加喜歡攝影,甚至包括了色情照片(她當時二十二歲),這些照片賣得很成功,而且售價不菲。迪安尼斯對她說:“看來不止性感,而且齷齪”。她屈服於這種遊戲中,但一再強調想成為一名藝術家,而不是淪為性的困獸。在這種等待中,她一再地失望挫折。
當她死時,她的母親葛拉蒂.貝克(Gladys Baker),什麼也沒表示。她也許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宣稱她的母親已經死亡多時。
她的個人野心是什麼呢?我們得見,在戲劇演出當中,她想要詮釋偉大的角色,包括馬克白夫人。她的夢想是與勞倫斯.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共同演出。後者也認識了許多非常神經質的女演員,並且已跟費雯.麗(Vivien Leigh)結婚許久,也就是在慾望街車當中飾演難以遺忘的布蘭琪.杜博伊斯(Blanche Dubois),而且她也是葛林森的病人。瑪麗蓮也想要獲得布蘭琪.杜博伊斯的角色,但是沒有得逞。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很討厭她,只給她一則建議:“過於性感的模樣”,她被歸類為招蜂引蝶的女性,在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執導的關於佛洛伊德的電影中,沒有得到扮演賽西爾女士(Frau Cecile)的角色,人們也不給她演出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發瘋的妻子賽爾達(Zelda)的機會(美麗與毀滅,1959)。在她許多著名的愛人當中,必須要提到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他也是葛林森的病人),他是甘迺迪家族的朋友,也是介紹女性給約翰.甘迺迪(John Kennedy)的提供者。她與辛納屈直到1962年,才斷絕來往。有時,她在鏡前度過數小時,質問自己所為,喃喃自語道:“我在看她”。她向來非常確定對電影的畏懼,是和說話息息相關的,在鏡頭前必須要說話,令她恐慌。她有習慣說道:“電影呢,就像性行為,對方藉由你的身體展演各種你不在其中的幻想…我從來不屬於任何事物、任何人,只是感到害怕”。她自比里爾克(Rilke),他曾寫道:美是恐怖的開端。
由於演藝專業使然,她尋求了精神分析的協助。她持續參與演員訓練班的課程,李.史塔斯伯格(Lee Strasberg)深信精神分析,並且利用它於授課當中,因此將她轉介給瑪格麗特.歐鴻伯格(Magaret Hohenberg),一起分析了五年。她接著與瑪麗安.克莉絲(Marianne Kris)做分析,後者是佛洛伊德(S. Freud)家庭小兒科醫師的女兒,被佛洛伊德分析過,是著名的分析師與安娜.佛洛伊德(Anna Freud)的摯友。瑪麗蓮離開美國東岸時,被她轉介給賴夫.葛林森。後者是精神分析界當中顯赫的人物,可說是美國西岸最有名的分析師。他的病人中有許多是好萊塢的巨星,聲名遠播,與演藝界過從甚密。常常造訪20世紀福斯公司(Fox)的片場,並被支薪負責督促瑪麗蓮遵守承諾合約,他也在控訴電影製片人的法律訴訟期間支持著她,並且審閱她演出的電影的劇本與場景,和許多受不了瑪麗蓮善變與難以預測的性格的導演們有密切關係。有許多執導她演出電影的導演對她深惡痛絕:喬治.庫克(G. Cukor)和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特別如此。但是當她死時,他們又倍感惋惜。葛林森曾被稱為“屠殺女性的男人”,恪遵不能有性行為的規定,人們從未譴責他在身體佔了瑪麗蓮的便宜,既使後者可能提供如此的機會。他以開立處方、開藥等化學治療的方式,例如:鎮定劑或安眠藥等,補足精神分析的治療。瑪莉安.克莉絲讓瑪麗蓮到紐約的佩恩.惠特尼精神病院(La Payne Whitney Clinic)住院,但瑪麗蓮非常難以接受這種處置,她因此而呈現了暴力的一面,最後是經由喬.狄馬喬的介入才使得她得以出院。她日後寫信給葛林森,訴苦並抱怨著難以忍受的孤獨。而葛林森這方面,則表示對她客體關係的空虛,以及她對女同志防衛的劇烈程度,倍感驚訝。然而,瑪麗蓮有過兩次同性戀的經驗,其中一次是與瓊.克勞芙(Joan Crawfor)有關,後者常常令她不開心。
我認為她嘗試考驗著她的性,而從來沒有找到令她滿足的性。她對男人的性的侵犯與囚禁,沒有太多抵抗就屈服了,甚至是陌生的男性,而常常自稱為“妓女”。她受苦於因為有個弒嬰的母親,以致永遠無法被治癒的孩子的感覺。她接受協助葛林森的安格柏格(Engelberg)醫師所施予的化學藥物治療,往往是寧必妥(Nembutal 1譯註)。在她死後的調查中,有位調查者的結論是:明顯的謀殺,立此為證。
認識她時,大約五十來歲的葛林森對這些有何看法呢?本名為羅密歐.葛林史澎(Romeo Greenschpoon),有位攣生妹妹茱麗葉(Juliette Greenschpoon),是位音樂家,而葛林森常是她的小提琴的伴奏。和史達凱爾(W. Stekel)有第一段的分析,後者常常和佛洛伊德意見不同,而被排除,接著接受分析於菲尼凱爾(O. Fenichel),他在美國對於精神分析理論的置啄主張有非常權威的位置,最後和法蘭西斯.德里(Francis Deri,她是恩斯特.奇慕耳E. Simmel的學生)工作。
葛林森有一大群赫赫有名的人士作為他的顧客:彼得.羅(Peter Lorre)、費雯.麗、英格.史蒂文斯( Inge Stevens)、湯尼.寇替斯(Tony Curtis)、法蘭克.辛納屈 …他向瑪麗蓮提議到她家做分析,後來,是到他家。瑪麗蓮逐漸成為葛林森家中非常熟稔的人,按照後者的看法,是要提供給她所缺乏的。她成為了希達.葛林森(Hilda Greenson),分析師妻子的朋友;也成為了他子女的朋友,逐漸地非常依賴這個家庭。
事實上,葛林森非常鍾情於電影。日後他坦承一直有隱密的慾望,想成為導演。他將一件事實減低到最小的程度:他部分地參與瑪麗蓮主演的電影中的場面調度與劇本,而她也無意識地?為他扮演了角色。他和福斯公司緊密合作,每當瑪麗蓮的舉止造成嚴重的問題(試鏡時遲到不來),就會通知他。他的搭檔,米爾頓.韋克斯勒,注意到這種情形並試圖警告他。根據米爾頓的了解,葛林森的方法註定要失敗,他企圖要彌補的種種,無邊無界;此外,他覺得葛林森想提供給瑪麗蓮—一個寄養家庭,此舉只會讓他的病人,歷經在幼年時就失去的種種,覺得更為痛苦。但是葛林森篤定地認為他的選擇是正確的,而不願意聽別的意見。另一方面,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接受安娜.佛洛伊德的認可與支持,他與她的關係很密切。
最後,他找了馬克思.蘇(Max Schur),分析師同時也是佛洛伊德的個人醫師,為他再做分析,蘇接受了這要求;但這還不夠,實際上發生的是,葛林森對瑪麗蓮的依賴日益加深,他因此而決定與妻子遠遊歐洲,瑪麗蓮很難承受這點。葛林森必須要與她保持某種關係,給她一只代表騎士的棋子,作為過渡客體。她的愛人們沒法子幫忙,而她強烈要求他歸來。如果我們環顧一下瑪麗蓮的愛人們,這當然包括了她歷任的丈夫:喬.狄馬喬、亞塞.米勒以及其他固定交往的愛人們:安德.得.迪安尼斯、法蘭克.辛納屈、尤.蒙頓(Yves Montand),後者拋棄了她,因為她就像無理取鬧,極端不成熟的小孩。其中有一人特別值得注意: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從未成為她的愛人,她說不想與他上床睡覺,而是愛他如同一位父親。她從一起拍攝亂點鴛鴦譜(Désaxés)時,便認識他了,也承認在拍攝期間對他有過真正的、肉體上的感覺。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曾是她的愛人,狄恩.馬丁(Dean Martin)也是。在與亞瑟.米勒結婚時,有次在拍攝過程中流產過一次。性對她的並沒有太大效果,她無法越過性冷感的障礙。她曾將自己委身給陌生人(計程車司機),要求肛交,但也沒有特別刺激的感受。她等待著有人對她說她是有個靈魂的,而這靈魂允許她“獻出她身體的一部分”。
最後,在這長長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單中,甘迺迪兄弟也上榜。她曾在約翰甘迺迪總統的生日宴會上高歌:生日快樂,總統夫人賈桂琳(Jackie)刻意避免出席(1962年五月)。瑪麗蓮身著晚禮服,價值六千美元的所縫製的服裝,使得她的出現異常耀眼。彼得.勞福德(Peter Lawford)稱她為:“故瑪麗蓮夢露“(The late Marilyn Monroe),是語帶雙關的表達:“總是姍姍來遲的”,同時也是“引領企盼造成騷動的” 瑪麗蓮夢露。她不得不屈服在這些神秘氣氛的環境下,有人甚至歸咎於葛林森,認為他與鮑伯.甘迺迪有串通勾結。基於專業的守密,保持著極有正當性的沈默,這點對他的壓力非常巨大。
她的葬禮是由喬.狄馬喬籌辦,他對她的愛是毫無疑問的,被邀請參與的人士,與電影界的人員毫無瓜葛。在她死前不久,米爾頓.韋克斯勒清楚地明白了,源自葛林森的反移情,是有結構的。也就是說,各種關係的層層堆疊,以致於無法拆解。在這個社交圈中緊密連結的份子之間的關係,呈現在下面的圖表中,是一種內婚制的關係(endogamique),分析關係中的中立(neutralité),往往要屈就這些成員在媒體上廣為流傳的、泛泛意見與形象。對於瑪麗蓮的死亡,倍受影響的葛林森有種感覺印象,她確實是擺脫他了,而這對她會比較好,而且她早就計畫好要離開他了。她似乎說,她找到解決之道了。

38932fd7fa9b4b215b5932e425705b8d.png

她終於了解什麼是精神分析,也就是各種(自由)聯想所具有的最重要角色,但是,在分析情境中她無法提供話語、字詞。她因此決定獨自錄製錄音帶,然後來到分析場所時才對葛林森播放。她不再害怕無話可說,但卻無法和移情的客體對象做連結。思考與說話,無法同時並進。為了克服成為毀謗的對象,葛林森必須要如此稱呼瑪麗蓮:“我的小孩,我的痛苦,我的姐妹,我的不講道理”
要如何看待與思考這個分析的失敗呢?首先必須看出,瑪麗蓮可能不是精神分析所能協助的,她可能過早的、過於深沈的遭受到難以被治癒的創傷,也因此難以承受分析中必須要有的挫折。她竭盡所能,運用各種方式來抵消挫折引發的致命影響。不用多說,她不曉得什麼是愛,不認為自己可以成為母親,和自己的母親一直有著嚴重的情感兩歧(ambivalente)。她很擔心會重複母親對她所做的種種。在她令人驚豔的成功的背面,只有失敗的感覺,而這是與她自我的理想(idéaux du moi)比較後的結果。她不相信任何人對她的愛,長期以來,她受制於畏懼害怕。她的美使得她成為獵物,而非愛情的保證與信物。她從來都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也不認識自己的母親;而她的母親,由於精神病的折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代理她母親職務的每個人,輪番地拋棄她。最後,她是個如假包換的孤女,找尋著她不認識或者瘋狂的父母親。
葛林森認為她的不幸來自於枉然地等待著父親,也許是吧!但是他似乎忽視了有關病態的母親與小孩早期發展的匱乏,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不曉得如果他有這方面的認識,如果他整合吸收了威尼考特(D. W. Winnicott)的想法,事情是否會有不同結果。也許什麼也不會改變吧!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專業態度將會大受其利。安娜.佛洛伊德作為佛洛伊德的女兒,被認為是他思想的合法繼承人,曾接見過瑪麗蓮數次,並且給葛林森一些建議。英國的精神分析必須要提供意見給美國的精神分析,對此,我們無法確定這是否是個最佳的選擇。因為,我們必須坦承美國的分析師們,花了許久的時間,才理解威尼考特的想法。對他們而言,威尼考特被當作克萊茵主義者(kleinien),這種看法是我們所有能做的當中,最糟糕的一件事。當瑪麗蓮想要諮詢這專業中最傑出的人時,她便自然而然地找上了安娜.佛洛伊德,也因此沒有什麼巨大的收穫。而安娜.佛洛伊德有關這事的筆記當中,也透露著極度的平庸無奇。這一切的發生,按照我們的期望,其實可以有更好的結果。
瑪麗蓮是個典型的,精神分析治療失敗的代表例子。她的命途多舛,連番遭逢命運災難的打擊,與丈夫們、愛人們屢屢失敗的愛情。她喚起了我們的愛,但是沒有人願意為此付出代價。她是個典範的、殉道的、犧牲的形象與代表,她常存在我們的記憶當中,頭上帶著我們憐憫與同情的光環1

1譯註 戊巴比妥鈉,安樂死所使用藥物。
1本文中許多紀錄受惠於米雪.史奈德(Michel Schneider)的“瑪麗蓮夢露的最後晤談“(Marilyn Monroe dernière séances ,Pais, Grasset et Fasquelle, 2006)一書,對這方面有進一步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這書。

關於作者
http://www.utopie.url.tw/s512_f_traffic_6_0bg.png
楊明敏

精神科醫師、巴黎第七大學精神分析博士、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PA)精神分析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