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伊德及其反對者(Freud and his Dissidents)
Part Ⅲ
作者:李俊毅
佛洛伊德的美國行
(*參考瓊斯的佛洛伊德傳記)
1908年12月,美國麻薩諸塞州克拉克大學(Clark University)的校長史丹利.霍爾(Stanley Hall)邀請他在大學成立二十周年(隔年的1909年)慶典舉辦一系列精神分析課程,旅費由大學支付。校方提議的日期是1909年七月的第一週,但是佛洛伊德認為自己擔負不起在維也納三週的診療費用的損失,因而拒絕了這項邀請。
幾個月後,史丹利.霍爾宣布慶典延期至1909年九月的第一週,酬勞是三千馬克(大約714.60美元),這促成佛洛伊德答應這次邀請,因為這不影響(或說是符合)佛洛伊德的工作日程,當然也不影響他的實質收入。佛洛伊德邀請費倫齊(Ferenczi)陪同前往,他對於這次旅行非常興奮,費倫齊更因此開始學習英文,並訂購了一些關於美國的書籍,以便他們能夠對這個神秘的國家有個基本認識。然而,佛洛伊德則是從他一本關於塞浦路斯(Cyprus)的書中得知最好的塞浦路斯古物收藏於紐約,這才是他真正希望看到的。佛洛伊德不熱衷於旅遊書籍,美國之行唯一想看的只有尼加拉瀑布(the Niagara Falls)。“美國”在他心中似乎無甚重要,瓊斯引述《魔笛》(The Magic Flute)劇中發人深省的一句話:「我不能強迫你去愛」(“I can't compel you to love”),他則認為這是佛洛伊德壓抑(suppress)內心興奮的防衛機轉,以免這種興奮轉變為焦慮。佛洛伊德“佯稱”這次旅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機會跟好友一同旅行,他宣稱沒有為這一系列講座做任何準備,只說在船上準備即可。費倫齊說他考慮攜帶一頂絲質禮帽,佛洛伊德說他計劃在當地買一頂,然後在回程把它扔進海裡。
佛洛伊德對於這趟美國行心中滿滿的矛盾情結 — 既興奮又要適度壓抑,既期待又滿臉不在乎。只是幽默而嘲諷的態度,形同間接承認這次旅遊/講學對他的重要性。一派輕鬆的態度只是要維持起碼的自尊,殊不知他的學術成就即將從歐洲文明圈子拓展到更遙遠的新興文化場域,而這個時間點確實是精神分析快速往外擴展的起始點。
六月中旬,佛洛伊德聽說榮格也收到了邀請,他認為這大大提升美國行的重要性,於是他們決定一同前往。佛洛伊德原先計畫書寫旅行日誌,但三天後放棄了,只是他每天都會寫長信給妻子。他們整天都在充滿歡樂氣氛的討論中度過,佛洛伊德顯然很享受這次旅程。除了濃霧之外,天氣很好。航途中,他們三人分析了彼此的夢——這算是第一次群體分析的例子。電影《危險療程》(A Dangerous Method, 2012)中有一段搭船過程兩人的對手戲,兩人間(關於夢)的較勁揭露佛洛伊德與榮格形同父子的伊底帕斯衝突,也預示兩人即將因為理念嚴重歧異而終究分道揚鑣,可當作茶餘飯後話題。榮格後來告訴瓊斯,佛洛伊德的夢似乎大多與家庭和工作的未來有關。佛洛伊德則告訴瓊斯,他發現艙房服務員正在閱讀《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The Psychopathology of Everyday Life),這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小有名氣。
他們於9月27日星期天晚上抵達紐約,記者採訪還算順利,隔天報紙僅簡短報導一位名叫“佛洛伊德教授”的維也納人來訪。他們住在曼哈頓酒店,每晚二點五美元。上岸的第一天,佛洛伊德拜訪堂兄埃利·伯恩斯和老友拉斯特加滕,但他們都還在度假。布里爾(Brill)(*早期精神分析運動中的重要人物,也是佛洛伊德的親密夥伴,是第一位將佛洛伊德的作品翻譯成英文的人,對於佛洛伊德思想在英語世界的傳播有重大貢獻。)帶他們四處參觀,首先是中央公園,然後是中國城和貧民區。第二天早上,他們抵達佛洛伊德在紐約最想參觀的地方——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佛洛伊德對希臘古物特別感興趣。布里爾還帶他們參觀了哥倫比亞大學。瓊斯並未隨船前往,而是在第二天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大家一起在哈默斯坦(Hammerstein)的屋頂花園吃晚餐,之後看了一部有很多瘋狂追逐場景的早期電影,這是他們第一次看電影,費倫齊像個孩子般異常興奮,但佛洛伊德只是靜靜地沈浸在歡樂中。隔天早上安排更多博物館行程,下午佛洛伊德覺得該為他的講座做點準備了。
佛洛伊德起初不知道該講什麼,他一度傾向於接受榮格的建議將演講內容聚焦在夢,然而瓊斯建議他選擇一個更廣泛的主題,他也覺得美國人可能認為夢的主題不夠“實用”,最終他決定以簡介精神分析的方向進行。每場講座都是在事先與費倫齊一起散步半小時後構思的——這說明他的思路是多麼暢流無阻。這些講座後來以多種形式出版,初始反應褒貶不一,多倫多大學的院長是典型的反應:「一般讀者會認為佛洛伊德主張自由戀愛,解除所有約束,並回歸到野蠻時代。」
佛洛伊德用德語發表了五場講座,沒有任何講稿,語氣認真且嚴肅,給在場聽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聽眾中有一位女士透過瓊斯轉達非常渴望聽佛洛伊德談論性的主題,佛洛伊德回答:“In Bezug auf die Sexualität lasse ich mich weder ab- noch zubringen.”意思是他既不會被迫談論,也不會避談這個主題。
事實上,新英格蘭對於佛洛伊德的新學說並非全然陌生。1908年秋天,瓊斯在波士頓舉辦了幾次十六人參加的座談會,其中最重要的是哈佛大學神經病學教授普特南(James Jackson Putnam, 1846-1918),也只有普特南與佛洛伊德的交流得到了實質的成效。接著在1909年五月,就在佛洛伊德訪美前不久,瓊斯與普特南在紐黑文(New Haven)舉行了一次重要學術會議,兩人在會上發表了引起廣泛討論的論文。
普特南當年已經是一位成名的六十三歲波士頓醫生和哈佛大學神經病學教授,他偕同被尊稱為美國心理學之父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前往克拉克大學聆聽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講座。普特南對精神分析理論的興趣始於1906年;1908年遇到佛洛伊德的首位英語世界的擁護者瓊斯,他的興趣再次被激起,當年瓊斯才二十八歲。後來普特南成為佛洛伊德的首位美國信徒,1911年美國精神分析學會的創始人和首任會長,以及1914年波士頓精神分析學會的創始人和首任會長時,他的朋友們仍然感到驚訝與不解。普特南後來對於神經衰弱(neurasthenia)這個主題研究頗深入,IJPA創刊號(1920)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瓊斯介紹1918年過世的普特南,值得一看。
講座結束,佛洛伊德被授予博士學位,這是一個特別感人的時刻,特別是長久遭受排斥和蔑視後,能夠被如此禮遇,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夢。他在簡短演講中感概的說:「這是我們多年努力第一次得到官方的承認」。
佛洛伊德也描述他與當時病重的威廉.詹姆斯的感人會面。威廉.詹姆斯精通德語,對佛洛伊德的學說非常感興趣,他對佛洛伊德一行人非常友好,臨別時他用手臂摟著瓊斯的肩膀說:「心理學的未來屬於你們的工作」(The future of psychology belongs to your work),簡而言之,威廉.詹姆斯肯定佛洛伊德的學說是心理學的未來,這句話頗值得深思,特別是他是清教徒背景(*當初清教徒尋求宗教自由之地、逃離英國國教的迫害,搭船逃到美國。清教徒在美國得到宗教自由後,卻剝奪其他人的信仰自由。他們不只從歐洲帶來歧視猶太人的習性,也歧視他們脫離的天主教)。值得一提的是,美國文學界大名鼎鼎的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就是威廉.詹姆斯的弟弟,他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書寫方式與精神分析的發展亦步亦趨。
關於作者
李俊毅
高雄長庚醫院精神部主治醫師
李俊毅
高雄長庚醫院精神部主治醫師